从别后·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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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
萧景琰沿着长廊慢慢走着,高湛跟在一旁,低眉顺目,不紧不慢。
微风徐来,萧景琰步子愈缓,偏头问高湛:“这是什么花香?”
高湛一闻,笑道:“陛下,这是迎春呢。”
“迎春?”萧景琰思索了一下,奇道:“朕还不知道,这宫里还栽了迎春。”
“您不常走这边,”高湛还是笑,“没察觉也是自然的。”
萧景琰也笑了笑,没再开口。
高湛微微抬了头,瞧了一眼萧景琰,悄悄遣走了跟着的侍卫。
徐风里夹着花香,还有几点捎带起的雪沫。日光挺艳,却也不晃眼。
两人静静地走。
又走了一会,萧景琰平静问道:“这是第几年了?”
高湛答:“这是第八年了。”
“八年了……”萧景琰喃喃道,片刻后突然又问:“朕怎么记得只去了七次?”
高湛垂着眼,笑答:“陛下您忘了,第六年您大病,发热发得神智都有些不清了,还非要去祭拜,太后拦了您好久才拦住?”
萧景琰边听边点了点头,叹道:“对的,对的,朕都忘了。”
高湛只是听着。
两人又走了一会,高湛几次瞧萧景琰的脸色,萧景琰却只是走,步子始终不急不缓。
高湛未瞧出什么意思,只好试探地问道:“陛下,您要出宫去?”
“出宫?”萧景琰仿佛才突然自梦中惊醒一样,步子一顿,往四周瞧去。幽径愈往前愈开阔,远远见城墙地下有守卫,森然伫立;再往前,顺着城墙往东几步,便是宫外了。
这路,萧景琰还记得。
他站住看了一会,才道:“不出。”
他转身往来时路走,高湛急忙跟上。
萧景琰走到了御书房,停下,向高湛道:“高公公,叫人给我煮碗桂圆粥吧。你帮我看着,做好了端过来。”
桂圆粥一向是现做,粥又讲究细火慢熬。高湛知道这是萧景琰照顾自己年事已高,有意让自己休息,便顺势应下,退下了。
萧景琰进了御书房,准备捡起前几日未看完的前朝史记来读。坐下时,广袖拂过几面,把摞在那摆了好一阵子的书都带到了地上。他一时竟觉出几分好笑来,心想这衣裳无论怎么裁剪,终究是不合身。
萧景琰弯腰把地上的书都捡起来,这才重新打量了一打量。他随手翻着,边回忆前段时间究竟是读到了哪章哪回。
翻着翻着,他一愣。
手中是一本他曾经很熟悉的书。这本书,他读了很久。很细致地一句一句读过,连批注都没有放过。生怕遗漏掉什么,他还曾自己对着书摘录,说起来,也写了有一指厚了。
《翔地记》。
《翔地记》对萧景琰来说,同别的书,分外不一样。这其中的缘由,知晓的人不多,知晓且还在世的人,就又少了一个。
可是这其中千丝万缕,关联最密切的,却恰恰是这个人。
萧景琰犹豫了一下,不太想放任自己去回忆这个人。他已经很久没回忆他了,可是今日似乎又不同寻常。
他还是翻开了书。
这书中用的字体,是隶书。蚕头燕尾,一波三折,写得庄重漂亮。
这字体不是林殊的,是梅长苏的。
萧景琰与梅长苏之间,其实也常有书信来往。
靖王府与苏宅相隔不算远,因此一般二人都是遣人口头送信。但若赶上梅长苏身体抱恙,可计划又一言难罄,他便会遣甄平或黎纲送来一封信,在信中将原委告知。
萧景琰第一次见梅长苏的信时,并未在意其字,只是将内容细细读过,唤过列战英着手安排计划,再按照梅长苏的叮嘱,将信阅后即焚。后来两人渐渐熟络起来,来信多了,梅长苏也常常在信尾添几句无关朝局,清风明月的句子,这时,萧景琰才注意起梅长苏的一手好字。
萧景琰曾不止一次向列战英夸赞梅长苏字写得好,独具韵味。
梅长苏的字并不死板,而是轻重顿挫,富有变化;并不锋利,只是绵长。他的字并非龙蛇飞舞,却寥寥几笔,便仿佛绵延不绝。萧景琰想,大抵是因他心中自有丘壑。
私炮房案发后,梅长苏邀萧景琰到苏宅一叙。二人论完朝政后,正在品茶。梅长苏突然问道:“列将军,这注释可有何不妥吗?”
萧景琰抬头瞧见梅长苏笑意盈盈,又转头看列战英。
列战英面上讪讪,道:“我听殿下总夸苏先生的字好,忍不住多瞧了几眼。”
梅长苏低眉浅笑,道:“殿下谬赞了。”
萧景琰却一摆手,正色道:“先生的字绵里裹铁,臻微入妙。若哪日先生得空,我倒想向先生好好求教一番。”
梅长苏微微一探身,笑道:“那么,择日不如撞日,现下无事,不知殿下以为如何?”
萧景琰只猜他不会拒绝,却没想到他这样爽快应下,心里觉得极为有趣,立即行一拱手礼,道:“先生,请。”
梅长苏展了长卷,备好笔墨,却将笔递给萧景琰,萧景琰接了笔,略一沉吟,提笔写下:
“明月照高楼,流光正徘徊”。
写毕,萧景琰将笔交给梅长苏,道:“请先生指点。”
萧景琰的字,是标准的北派楷体,笔法古拙劲正,而风格质朴方严。他自小便练这种字体,只是儿时常与林殊一同玩耍,连字也被他带得有些飞扬,而自从赤焰案后,这种飞扬便逐渐消失殆尽了。
梅长苏见他这几个字,垂了眼帘,没有做声,只是提笔勾出了几点,便又将笔交给萧景琰。
二人便如此一来一往地练起字来。
写“流”字时,萧景琰总也写不好,总是介于潇洒奔放与朴拙雄浑之间,倒显得不伦不类。他眉头皱起,有了那么一点不知所措的意思。
梅长苏方才在一旁含着笑瞧他写字,这时候上前一步,行了一礼,道:“苏某唐突了。”便伸手轻轻拢住了萧景琰的手腕,稍一使力,带着萧景琰行笔。
梅长苏虽站得几乎可以算是贴着萧景琰,但其实只是微侧着身,全身上下仅手掌与萧景琰相贴。他这样周全,萧景琰未感到一丝不快。
一个字写完,萧景琰奇道:“我自己写怎么也写不好,先生稍一指点,竟突然好起来。”
梅长苏拢着萧景琰的手腕继续写着,笑道:“殿下先前的字略显飞扬,现下虽然沉稳了下来,却还有几处不够方严。”
萧景琰微侧过头看他,问:“先生怎知我字飞扬?”
梅长苏迎了他的目光,稍一晃神,才道:“我多见殿下信中字,猜得一二。”
萧景琰见他面色似乎有异,心中有疑,却也不再追问。
天色渐晚,几笔红霞遮住夕阳。
萧景琰与梅长苏告辞,梅长苏送萧景琰至庭院处,列战英随后。
二人行礼辞别,萧景琰却突然问道:“先生练的是隶书,怎连北派楷书都如此通晓?”
梅长苏被问得有些猝不及防,答:“苏某少时练过一段时间北派。”
萧景琰了然,道:“原来是这样。不过,”他垂眼一笑:“我以为先生文人雅士,应是南派风骨,没想到先生也曾有武人心境。”
梅长苏蓦地沉默下来。
萧景琰心疑,挑起眉看过去。梅长苏忽又一笑,向萧景琰行礼,意为辞别。萧景琰压住心中疑虑,微微颔首,作别了梅长苏。
那晚回了靖王府,用过晚膳后,萧景琰俯案整理军务,忽地记起梅长苏的指点,掏出自苏宅带回的练字,想再领悟一下。展开一看,却见长卷不起眼处多了一句:
“愿为西南风”。
愿为西南风。萧景琰此时回想起这句话。
愿为西南风。萧景琰在御书房轻轻地诵出声。
愿为西南风。
“……陛下?”萧景琰突然听到有人唤他,声音里还带着点慌乱。
他抬起头,看到高湛站在门口,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眉头紧皱,太阳穴跳突不已,不得不用手揉着才稍稍缓解。
萧景琰忍着疼痛,看到高湛不安地走近,弯下腰,轻轻道:“陛下,桂圆粥给您送来了。”
他又听到高湛问:
“您……好些了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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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明月照高楼,流光正徘徊”与“愿为西南风”都是出自曹植的《七哀诗》,感慨政途不顺,兄弟不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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